徐无鬼

为文且须放荡

自我去后,如我归时

萧定棠中心。别云间过于上头,后劲儿太大,想念开心果大郎,用大郎视角看一回别云间吧。主要是鹤唳剧版设定,最后带了下书里的皇孙阿元,六郎阿元好好哭。(呜呜呜写完更抑郁了,大家如果愿意跟我在评论区说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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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余生过得很安静,种瓜锄豆,两位山妻,一袭素襟。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却是上苍赐给我的恩典,甚至是场人间奇迹。当然,在年少志气未消之前,想到自己成了朝野和那个家庭中的一个笑话,我心头总有些颓唐或激愤的不平静。我会在深夜里想到娘流泪的眼睛,然后放声悲啼,幸而我还有两位与我同病的妻子分担这思亲的苦难。无论因为父辈的相残还是共侍一夫的妒忌,两个本应成为仇敌的女人,在广川郡这片奇妙的荒原上,孤苦地相敬相爱。幸而还有我来保护她们,幸而,我还有她们可以保护。


后来我做了父亲。我的王妃生而不足,是万般无奈中随我来此的侧妃给了我做父亲的喜悦和感触。依着王妃从前的脾气,怎么会容忍呢?我恨过她凶悍、愚蠢,几乎是她断送了我的一切,但我仍爱着她。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志在夺嫡的亲王迎娶权势正隆的中书令的女儿,是因见了青青子佩,寤寐思服。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曾断定,在她父亲那场谋逆大案后,我会抛弃她。在这一点上,我也许还有些跟萧定权一样的脾性,来自血统的傲慢和固执。我是个男子汉,李柏舟曾善待我,在我嘤鸣求友时给了我希望,而我已然辜负了他,又怎么还忍心存一丝背弃山盟之念?


我总是拥有一些不值一提的品德,这些品德固然不足以临驾苍生,却着实让我收到了人间的善待。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在父母的期待中出生的,我何其有幸。我的母亲温善贤惠,我的罪孽与她无关,想来她唯一值得指责的只是有些自私,有些愚蠢,有些偏心。她自私地希望我成为父亲的继承者,愚蠢地以为父亲真的会给我那个机会,偏心地把我当作一切而几乎忘掉她还有一个孩子。作为丈夫,我愈发明白女人大多愚蠢、自利、盲目而偏执,这当然并不只是女人的弱点,只是男人的罪恶更加深重,以至于这些小小的缺陷都不足以称之为他们的弱点。男人傲慢又自以为是,为了救赎自己把这些污名加到别人头上,我是如此,那从未善待过自己妻子的萧定权更是如此。


父子之亲对我来说更加是个奇迹,我曾在自暴自弃中明白,他煽动我可笑的野心,不过是把我当作他制衡太子、掌控中书的一枚棋子。可我不恨他。我做了父亲以后才明白,父母纯然爱子女,不是想把他高高举起,而是希望看他快乐。他最终还是选择做我的慈父,在那个关头,面对愚不可及的我,面对几乎无可挽回的现实。萧定权,和我的嫡亲手足,都没得到这份幸运。


我在遥远的一隅收到母亲离世并且不准我奔丧的消息。我的心里腾然燃起悲痛和怨愤,我跑到秋气萧森的山峦上,在寒洌的奔流之前理会了古往今来的孝子的绝望。我当然将这归之于萧定权的报复,我那位含着幽恨和怨执出生又长出才气高绝的爪牙的弟弟,生来注定要报复这个家庭,和这个人世。我何其侥幸地得到了他的饶恕,他将我的血肉撕开然后弃置道路,任我腐烂自灭或死里逃生。我是长子,他是嫡长子,没有哪个备受宠爱的男孩子会甘愿低头,我被一个“嫡”字扼住咽喉,扭曲又无助,我在他面前鲜血淋漓。


我苟延残喘地活着,而我的弟弟定楷被拖进了萧定权的地狱里。赵王的死扑朔迷离,并不如后来的废太子一般昭然。当时朝廷的梁栋之间翻涌着各色或旖旎或陈旧或肮脏或悲切的惊心动魄的秘辛,我从容在外,无从彻头彻尾知晓那些秘隐,千里之外的京师,物换人非的时代,我的亲人们相残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向我流淌过来,我在江边淘拾沙中之贝,依着纹路拼成一个不清晰也不完整的故事。那个乖巧又有些调皮的,温笑着讨姑娘喜欢的,贪吃爱睡又潜在字纸的魔力中的男孩子,一颗不受宠爱也没有光泽的棋子,在那个是非之地,在权力的高台上,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座与萧定权抗衡的地狱。我没有履行一个兄长的职责,教导他,爱护他。我自愧于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宠爱,在怎样的境地里,一个母亲会以自己的死赎罪,来证明对小儿子的慈母之心?


我微薄的庙堂阅历告诉我,朝廷的义正辞严和真相之间总夹着不可告人的距离,颠覆性的流言蜚语时而大行其道,比如前朝废太子的儿子与后来的废太子相勾结阴谋反叛。我觉得这绕口的说法吊诡到令人扼腕,却又认定,这的确是萧定权的作风。他的出生本就是个极端吊诡又在某种程度上何于常理的事实,苦海无边,他明知道彼岸亦不过梦幻泡影,却根本不想回头。


桑田成海后的最终论定又将各色秘闻牵扯入朝廷的意旨之中,因为萧定权终于死了。这个“终于”为我亦是为他。我不用再忧心他的敌视和折磨,他也不用再忍受这不值得的人世。越是远离京师,我越可怜他,他拼命要守住的江山,无论行迹还是君临,他都从未得到过。他从未享受过生活在人间的真正的快乐,但我仍不厚道地在心里说,他活该。大概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就拥有一切,就只能不断品尝失去的痛楚,我也一样。他的死没有给我带来意料之中的快慰,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受缠绕了我很久。


我再次登上广川的悬崖直面湍流,夹岸猿啼,如前辈古人听到的那样悲切。一双鹤在江心峭石上交颈盘旋,我的王妃来到我身侧,她也看见了鹤,心甚羡之。我笑着说,姐姐是没看见水干野凫么?侧妃似乎更为善解人意,她说,那鹤鸣于急洄之上,倒不如藏在芦苇里,在浅滩啄食、嬉耍,自在繁衍的野凫更可羡些。我惊异于她不大的年纪竟懂如此言语,她说,因为妾的姐姐,也曾伴鹤。此言一落,王妃拈酸的鼓起的嘴骤然瘪了下去,像是努力忍下了眼泪,言道,我还记得念之,虽然姊妹相称,可论样貌,论贤淑,我自认与她差若云泥,没想到我方衔恨离了席,她就这么走了。侧妃又道,年前弟弟来信,说他在长州见过殿下,还称他姐夫,殿下也还记着姐姐,我也梦见过姐姐领着世子,在忘川之畔徘徊不去,到底是结发夫妻,恩义如此。如今,他们想必已在那一处团圆了罢。

我看看她,又看看王妃,王妃终是止不住泪,牵她的手说,多思伤神,我愿意做你的姐姐,我们也是你的亲人。我在一旁暗笑,女子总能用些虚无缥缈的情意和想象化解悲苦的境遇,不过男人用刀剑挣命,用诡计伤人,当真更高明吗?


从那以后,萧定权的死带给我的怅惘和忧郁逐渐散去。这桩惨剧仿佛割断了我与前半生的联系,我真真正正地心灰意懒,郡王府里的邸抄没被翻开便落了灰,廊庙新谈,我不想再听一个字。

我开始关心稻米的成熟和瓜果的滋味,养猫养狗,领着我的儿女穿越丛林,攀高石,宿林泉,高台垂钓,不为所获,落日闻笛,偶念故人。我可以跟他们提及的故人很少,大抵只有皇帝翁翁和已被称为孝端皇后的母亲,在我的叙述中,那是世上最高贵最温馨的家庭。至于他们的两位外公,李柏舟和张陆正,两位板上钉钉的奸佞,我与王妃们都避而不谈,我不希望他们活在父祖辈的阴影或仇恨之中,直到我的幼子好奇地问,听旁人说爹爹是因废太子的缘故才不能回京见翁翁,现在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我不由分说将所有跟着他的从人打了一顿,然后生平头一遭对小儿郎发火,你不懂得什么是废太子,就不要胡说八道。孩儿吓得哭了,我只好温言问他还听了些什么,他说,废太子跟爹爹名字很像,但他讨厌爹爹也讨厌翁翁,所以造反伏诛。我问,那小宝说他是什么人呢?孩儿答道,爹爹是最好的人,他讨厌爹爹,所以是坏人。爹爹还觉得孩儿不懂么?我说,爹爹曾经也这样想,现在却要告诉你,废太子不是坏人,他是一道好长的伤疤,就像我们爬山的时候被横枝刺伤那样。刚开始人们一碰它,就会很疼,后来那伤疤也变老了,但它还在那,人们会想遮住他,因为看见它就会发现自己有多丑陋,不过它也会让人们更明白,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我仍用自幼练成的精妙手法点茶,只是咬盏后习惯于恭敬地捧起,才发现面前已然不再坐着君父。是他酿造了这一切,可我想起一位老人孤坐深宫,他的子女和故人,或死或逐,还有谁能奉这一杯茶呢?就算幼弟恭孝,这茶中滋味,当真还如我们一家人围坐时一般甘美么?


我没期待过还能重返京师,每年飞鸿来时仍愿仰望,盼它流连。放弃了希冀之后,这一天居然来了。我收到急诏和家信,圣主沉疴,愿长子速归。我当夜骑上快马,在二妃的忧虑中飞驰而去。也许这又是皇帝把我视作棋子的策划,抑或是新主的试探与阴谋,可我顾不了许多。返京的念头一燃起,就烧掉了我所有理智,我想回去,哪怕只是走走看看,哪怕只是一日,哪怕看我的慈父最后一眼。就算代价是生命,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皇长子的归来收到了恰如其分的礼遇,六弟穿着储副的冕服亲自将我迎入禁城,并将我一行安顿在故时的齐王府中,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有意拜访或纳交。大大小小官员的名字我早不熟识了,此番召还也被敕令不可惊动朝野。我在花廊门口侧闻小黄门提起广川郡,他的伙伴睁圆眼摇摇头,一个年长的内侍伺弄着花草懒洋洋道,就是曾与废太子相争的那一位。小黄门又嘘声问,那不是惨死的赵庶人么?年长的颇有些得意,说你们资历浅啊,当年齐王的威势,哪里是赵庶人比得的。

我暗地里又气又笑,他们提起被赶走的齐王、挑断筋脉的废太子、杖下毙命的赵庶人,就像当年提起金铃悬栋的愍太子一样。世事轮转,无甚新鲜,可叹只是我也成了那谈资中的一员,还不得不与那个讨厌的名字并称。可笑的是,萧定权也一样,在这些闲谈中,谁还在乎一字嫡庶?谁还在乎你曾怎样想,怎样做?成王败寇,那笔锋芒毕露的绝技,终于跟我一样不体面。我这样想着,却又若有所失。我受到恰如其分的礼遇,而他受到恰如其分的口诛,可这一切都是他的选择,不是我的。是的,仍是我败了,此时认输倒是心平气和,总归岁月让我增长了些德行和自知之明,没必要在逝者面前争什么胜负。


我见到了父亲,他似乎是在我到京后犹豫了一番才决定见我,大概他亦知此举在朝野的影响难料,不过一如往日,他总会选择做我的慈父。他如幼时一般摸着我的额头,言道,大郎也老了些,朕怕是不中看了。我熟练地说了不少陛下千秋正盛御体隆康之类的话,是违心的奉承也是衷心的祝愿。

儿给陛下做盏茶吧,爹爹教我的,一直不敢忘。

他笑着答应,点好后满口称赞如故,只是举到唇边,一口痰涌了上来,我忙服侍他出了痰,他凝视那云纹之盏,回手将千金佳茗倒入盂中。朕记得太子当时也这样。我跪在原地怔下,我想他说的应不是六弟。父亲摇摇头,人老了就总是胡言乱语,提他做甚么?今天还是应当高兴些,给爹爹再做一杯茶,一会儿一起去延祚宫坐坐,听说今年卉菊开的好啊,六郎备下宴等咱们呢。

我这时方想起,那日正是重九。重阳日,延祚宫,故地新主,我忽地不知自己如何担待得住。


延祚宫的家宴摆得不隆重,不过家人团坐,倒让我感到几分当年的融泄之状。陛下起了兴致与我一路步来,其间指点宫闱,哪里修缮,那里还是故态,入了席便已疲惫,寒暄几句,略饮薄酒,便欲歇息,只让我们兄弟好生叙话。


六郎性情开阔,席间以丹青相赠,我展开来看,却也不懂得许多,倒是题款看来颇为脱俗,便赞曰,陛下适才还夸殿下书道进益,不想寥寥数笔之间,便能窥山水全貌了。

大哥谬赞了。何先生以诗书为重,不大在意刀笔之事,三哥又未来得及教我……如今我揣摩他写的帖,也还没摸到什么门路呢?我想我幼时弟兄应当多有切磋,大哥可有以见教么?

我惭愧地摇头,大哥于此更是粗疏,当年没少被陛下责骂。不过……会这绝技之人,无外乎三郎和五弟,他们终无所寄,想来殿下不学也罢了。

还有一人。六郎出口时有些情不自禁,又自愧于此,只道,也不要紧。


我懒于追问,反而注意到六郎身侧每每紧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冠带之状,不类童仆,六郎引来见我,他温恭有礼地称了一声大伯父。我心下惊异,东宫不过弱冠之年,怎会得了如此一位世子?不由得动问,殿下不是还未行亲迎之礼?六郎道,阿琛的母亲是东宫的顾孺人。

我在良久的神情恍惚中从记忆的角落里搜罗出一位顾孺人模糊的身影,只能想起年轻时关于东宫的风月闲谈中的吉光片羽。不过已经足够了,我得知了被六郎隐去的他父亲的名姓。


我又打量了站在我面前的两个预示着帝国未来的年轻人,六郎眉高目朗,行动如飒飒林风,前星储君的风范他已八分神在,余下二分却是生动的脾性,令人不由得不喜爱。叫阿琛的男孩子比他矮些,不过正是男孩儿蹿个头的年纪、瞧着再有二三年便可与叔父相仿了。只是他与同龄人相比尚显瘦弱,举动倒也松立挺秀,面容与那人有几分相似,五官却不凌厉,大概是更像母亲,只是眉宇间似有凝云殢雨,一向深晦不开。我一时竟分辨不出,这既非嫡又非长的皇太子,和神色郁郁的嫡长孙,哪一位才是他真正的传人?


也许我适才金错刀之言使他不豫,那孩子不再肯坐而向六叔告退。他去后,六郎举酒对我说,阿琛自幼心思重,大哥不要见怪。我道,果然言多必失,是侄儿不要见怪才好。六郎叹道,这些年真是难为他,当年陛下那般决断了三哥的事,若复认他作嫡长孙,本宫则无地自容。可现在这般留在宫内,他懂事了,难免不闻听父母之事,如何不暗自伤感?陛下从前抱他在侧,道是阿琛不会像爹爹和阿元一样离开翁翁的,对不对?我在旁听闻,如何不泪下?所幸阿琛如三哥一般珍文爱墨,天分胜我许多。我看他一阵像阿元,一阵像三哥,也是这个缘故,我想学成了金错刀,日后教给他,让他有个寄托。

我发现新太子的言谈中除了陛下和萧定权以外,皆是我不熟识之人,其中故事使闻者伤心,也慨然叹道,处天家父子兄弟,自是难于登天,为之奈何?

奈何?六郎勉为开颜,尽我所能罢了。

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大概少年诚恳的亲爱和堂皇是还没有受过磨折。不过,他们的事情,与我无甚干系了。


家宴之后没几日,我如来时一般静静地离开了京师,君父正是此意,他不可能教一个曾参与夺嫡的皇子出现在皇帝大行的御榻前,导致哪怕很微弱的动摇。他对我的宠爱和思念是真的,就足够了,如今他还愿做慈父,哪怕一日,我也知足。我没教六郎来送行,而是独自去寻了赵庶人的荒冢。路上我突然又嫉恨起萧定权,是的,成王败寇,输的根本不是他。六郎和那个孩子让我看见,就算萧定权的名字不再光辉,他的身影依然盘踞在帝国的心脏,像一只幽灵,也像夜明之珠。


五郎啊,我的弟弟,无论你做过什么,自我去后,也不会有人在意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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