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

为文且须放荡

【all权|宁弈/牧云勤/张小敬/卢世瑜x萧定权】华之乱 22 (结局)

皇帝讳勤,先帝第五子,生于大叛初起之年。时先帝仍然在诸子,却遭离乱,叛军逼入京师,天子西巡幸蜀,昭肃太子携百官迁至东都监国。颠沛之中,皇室四散,他与生母异族之女牧云氏流落无方,夹在难民游氓中徘徊乱军之间,后其母遭盗匪之辱,将他寄养渔家,留下文牒信物,投水而亡。后来平叛主将顾玉山麾下官军寻至,验过文牒后将他带回东都,先寄在顾府,与顾氏长子顾思林相与成长。后天子还都,昭肃太子劳苦过甚,逾年无子而逝,其父在顾氏支持下继立为嗣。

昭肃太子和先帝皆尝从状元宰相顾鸿峰读书习道,与其子顾玉山交从极密,顾鸿峰见谗远贬之时,昭肃太子为之力争,险遭废黜。大叛烽起,昭肃太子秉政,果然提拔重用顾玉山,而玉山恰因其父之故弃文从武,于是引兵平叛,与叛军驰逐对垒十余载,终于四境稍定,重肃皇图。昭肃太子去后,先帝对顾氏仍信之任之,以其功勋给予天下兵马节制大权,而皇四子肃王却以顾氏穷兵黩武之故多加弹劾。先帝嫡长子早崩,二子、三子失散难觅,皇四子人品贵重,文武全才,风度仪表,竟有圣宗文皇帝之态,朝野皆目之为中兴之主。然而皇四子与顾氏不合,皇五子则受顾家抚育之恩,为顾思林挚友,又娶顾氏女为嫡妃,经顾玉山一番周旋,皇四子获罪赐死,皇五子正位东宫,承继大统。


艰辛的童年,屈辱的往事,母亲离去前红肿的眼眶和绝望的目光;兵乱的恐惧,渔夫的打骂,隔岸箭矢飞腾,他在丛丛苇荡一点渔火中看见尸堆成山。

天地流血。

他寄居在顾府,白天练剑,夜来读书,一日不敢轻易荒废,为的是上承天道,下安黎庶,为了重现尊长们口中追思痛心不已的清平盛世——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万国衣冠,齐拜冕旒。

为了天下人家不再饱阅离乱,不再仓皇失所,永不会再有骨肉分离,母子永诀……

直到遇见顾思卿。


仍是一个上巳日,他闭门练箭时不经意箭矢飞入顾府内宅,恐怕惊动顾玉山,只好去偷寻,思及夫人女眷应皆往城南赏花而去,便壮了胆子,入内宅寻找,却在一树玉兰之下瞥见伊人。

玉兰盛开之时,其叶不生,只层层皎白花瓣,丛立空枝,衬得花下佳人,面如璧色,形如兰姿,嘉树半倚,独立清绝。那箭正射在玉兰枝干上,顾氏拔箭递上,他慌忙抱拳请恕,只听伊人端言浅笑:“我爹爹并不很拘此礼,你也是无心,不必怕他。”言罢稳稳还礼,便欲往门外搭车观花,忽地回首又问:“今日上巳,城中男女皆往城南携春风,赏牡丹,公子不去么?”他自到东都以来,只顾用功,从未敢出门游乐,也几未见过女眷,此时更听不出伊人相邀之意,怯怯呆立,不知所云。顾氏去后,他将手中之箭摩搓良久,暗暗置入衣笥中珍藏。

他不知道,那一场牡丹游会,顾氏与他光彩夺目的四兄长邂逅相遇,以致经年以后,仍情难自禁。


顾思卿之于皇帝,是一场既甜美又苦涩的大梦,他在梦中饱尝辛酸与屈辱,却眷恋着人间再难寻觅的那一点精纯的期待,久久不愿醒来。皇帝的梦中,时而是那一株纯白的玉兰,时而是满目的血腥,时而是……顾思卿伫台而望的身影,而他明知伊人眼中心中绝不是自己。

顾思卿会与丈夫争执,但从她眼中从来看不到怨恨,只有冷漠和轻蔑。他因权臣岳父和少年挚友的逼迫,忍受着所爱的冷漠和轻蔑,在迷情熏香的助力中生下自己的嫡长子。看着呱呱坠地的婴儿和一堂喜上眉梢的族亲,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生不过是个寄居在顾府,带着可笑的血缘、倔强的目光和粗俗的行止,战战兢兢无可依靠的孤儿。

他命婢妾赵氏设法将顾玉山赠给他和顾氏的香药,在顾思林前来探望妹妹时点燃,只为羞辱其兄妹,而顾思卿竟毫无惭愧地诞下珠胎,反令他羞恨不已。


这场大梦随着顾思卿的离去而终结,皇帝不得不醒来,不得不正视自己多年以来无处安放的一颗血肉淋漓的心。他在昭阳殿前遍植玉兰,次年春日前去观赏时,只见玉兰树下倚立一人,向殿内依依翘首,似哀感凭吊,又似悬望降仙,听闻御驾已至,那人忙下拜顿首:“臣萧定权思母劳甚,才擅自前来,请陛下恕罪。”

他曾厌恶这个孩子,因他如四皇兄一般优异,如顾思卿一般高傲,如顾思林一般倔强,因他曾带给父亲奇耻大辱——顾家拥立的,并不是那个志存高远日日用功的少年,只是“顾太子”的父亲——天家苗裔,竟不如顾氏一点血脉来得高贵。

顾太子的外祖是权倾朝野的平叛功臣,顾太子的母舅是威风赫赫的军镇领袖,顾太子的老师是先帝亲延——状元宰相的关门弟子、百年一见的书道圣手、宗领文坛二十年的华亭硕儒卢世瑜。

这个孩子从降生便有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而他却只能在夕阳吻落在恭敬垂曲的纤颈时,仿佛嗅见当日顾氏帘中那令人晕眩又躁动的迷香的气味。


父子是什么?

他的祖父曾一日杀三子,毫不留情,他英武明睿力挽狂澜的伯父因祖父的狠心而拒绝传位之诏,终生不愿相见,而他懦弱的父亲在兵乱之中抛妻弃子独自抱头鼠窜……

他恨极了这个孩子口中的“君父”,事君事父,那份畏惧和恭敬,恐怕只是他要做那“尧舜之君”的一个道具——萧定权看似是敬他畏他,实来真正敬畏的只是从顾鸿峰到卢世瑜那一班迂腐儒生口中的纲常。

若毁了这纲常呢?父子相狎,又能如何?他在这孩子的脸上看到了顾思卿的面貌,也看到了顾思卿从未有过的怨恨和恐惧。从前只能不断地忍受、退让,而今在君权、父权,甚至是夫权的催动下,他终于感到自己不再那么卑微……只是那孩子的怨恨、违心的恭顺、不能移不能屈的倔强和一眼无可望透的心计,又让他恐惧至极。

——是该疼惜他?还是该毁了他?

他不止一次想过杀掉或废黜这个孩子,而一颗心却如同沉入又一场大梦之中——

不能失去顾太子,也绝不能让他登上那个位子。朝局如此,心局亦如此。

皇帝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他想若儿子是父亲生命的延续,要怎么让你成为我?怎样让你忘记卢世瑜种下的那些道理是非?怎样让你忘记自己是“顾太子”?


皇帝仍以老辣的眼光观瞧着顾太子稚嫩地施展手腕,布局,落子,虽然弄险却一招制胜,也冷眼看他如何一步步引诱自己的弟弟。一切又似乎正中下怀——宁弈,皇帝并不担心他,一个没有尺寸功勋,没有母家外戚,甚至在朝堂几无人脉可言的皇子,不加掩饰的野心让他只能跟君父站在一起,做那把最快的刀,一点点剪掉顾太子和顾家的浓密的羽毛,如果他足够聪明或侥幸不死,便能顺理成章的走上至尊之位,得到那个悬慕切盼却永远不可能看得起他的人。

十年。皇帝原本预备在十年的太平中彻底拔除藩镇之患,让“顾太子”永远消失在人间——那孩子将只是他的三郎,他的一部分。

一场兵祸,一场疾病,让倒在病榻上的皇帝发现一切都在失去掌控。天命之年原本健壮的身体突然无可挽回地陷入颓败的境地,时而难以听清四周的言语,时而睁开眼便是一阵晕眩,不再能分清熏香和药香,太子亲尝从未出错的食物竟也觉得枯淡无比。

十二年,他一次又一次无底线地隐忍顾思卿的轻蔑和顾思林的冒犯,换来北疆平定、天下藩镇减半的中兴局势,不能就如此化作永巷凉风。


——杀了他。来生再父子……

若来生,重为父子,我绝不错过那么多款款年光,再抱你吻你,我会握着你的手写字,扶着肩膀教你剑法,上巳带你去曲江骑马,寒食喂你吃艾草甜糕,端阳带你看龙舟竞渡,重九为你插上鬓边第一朵黄花……

若来生,重为父子,你会不会在寒夜想起为我温一杯清茶,会不会在我的寿宴上真心真意笑逐颜开,会不会在远行归来时关切地问一句“家翁安好”,会不会在弥留病榻前告诉我“一切放心”?


玄想之中,他忽地激咳不止,连呼医官,却又似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抚脸庞,在他口前骤然锁紧。

“是孩儿给陛下下了毒,下毒的手就是赵氏,我要你,现在就死,就死在我的面前。”

宁弈?

皇帝已来不及去想为何自己突然失了算,奋其最后的一点微薄之力,挣扎在窒息的边缘。宁弈一面紧扣手,一面缓缓说道:“爹爹若见到我娘亲,告诉她,孩儿好想她……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和容貌么?”

雅乐。皇帝竟在濒临窒息的平静中记起这个女子的名字,面容早已模糊,记得当时后宫皆称她容颜绝艳,而皇帝却只在意头一遭见时,她胸前挂着一枚雪白芬芳的玉兰花。

那双手突然松开了,殿外似乎传来了颇震烈的声响,宁弈慌忙奔逃而去……

没骨气。皇帝最后的意识不过如此。


皇帝再度醒来,也许没过多久,又好像过了很久,容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萧定权,顾思林,顾思卿,先帝,顾玉山,暴躁的渔夫,狞笑着的兵匪,绝望的母亲……惊醒。

医官在有条不紊地施针,殿内宫人齐列,甚至拟旨的翰林,撰史的实录官都在眼中。这时太子定权挑帘而入,端正地跪在榻前,声音已然温和清润:“臣萧定权,请问陛下,圣躬安和否?”

竟是素日昏定晨省之言,而他此刻却连“朕安”二字都难以出口。

“传位的诏旨,臣已拟好了,国玺在何处,臣也明知,但心里还期望陛下亲自把它交给臣。”

皇帝默然不应。定权又道:“陛下是想知道此刻龙禁卫何在?臣又如何敢行此事?”

“太子既然来,便是有了把握,朕错失的太多了。”

定权不清楚皇帝到底在感叹近日因病而不聪不明,还是……经年所失。

默然良久,皇帝方示意了立在一侧的陈监,陈常侍转出殿去不久就归,手托着一方玺印跪呈给定权,随身护卫的游鸣双手接过,定权这才站起身来,两旁宫人欲跪拜行礼却被定权制止。

他欲去时听见皇帝气喘吁吁的声音道:“三郎……朕只想知道,在你心里,朕……”

定权停了步伐,在与御榻相隔一人身长之地,向他抱拳拱手,通身礼数气派仍丝毫不差,顿而言道:“臣谨为陛下贺,外,无将无相;内,无妻无子。千秋万岁,独上天宫。”又对一旁黄门宫人们吩咐:“照顾好他,我要他无恙无灾,得享天年。”

那一夜电闪雷鸣,郁郁了数日的一场秋雨终于倾盆而下,定权抛下因悔恨和激愤跌落榻下的君父,步履沉沉地走入暴风雨中。


宁弈不知道自己能逃向哪里,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躲避何人,他只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鬼使神差地闯进囚禁张小敬的龙禁驻所。

“本王审了你三次,都是大案要案,阁下真是有胆有谋,本王想和你交个朋友,怎奈你的罪,太大了,是罪不可恕。”

“如我所料不差,你现在也应该是,罪不可恕了吧?”张小敬回敬道,“你管得了龙禁卫,但宫中有鹤卫不说,城中还有两万京师虎威,这是我送给他的。”

一万龙禁,无论如何也没有胜算。

“无论如何,你现在还在我手里,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本王给你一条活路。”

张小敬豁然一笑:“要给我活路的人真多啊,给我解开,我告诉你。”宁弈还真就拿了利刃,割开他身上的绳索,张小敬才得活动,松了松关节,只道:“一只小狐狸,受了伤,还藏不起尾巴来,让我替他报仇,就以身相许。”

“休得胡言乱语!”

“这小狐狸是太子啊……”张小敬看宁弈脸色青白变换,又道,“你爱他,可你抱过他么?知道他颈窝是什么香味儿?胸前肌肤纹络如何?野心遮住了真心,你为他想过什么?又牺牲过什么?我抱他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你不配。”

宁弈丧心病狂般拔剑砍来,张小敬赤手空拳四肢僵硬地接招拆招,二人缠斗一炷香有余,宁弈才中了一拳,被击落在地。张小敬没有再进攻,他迷迷蒙蒙地感到成百仙鹤迎门飞入,秋水长刀凌霜一闪……


宁弈从昭阳殿醒来时,听见定权在外厅告嘱实录官:“天家丑闻,流传万世,是万代笑柄。罪囚张氏心怀奸宄,方滋昨日之变……”宁弈没有听到此言后来如何评述于他,却只见定权已转入内室,并不看他,自寻了高凳坐稳。他仍穿着那件云锦霓裳,似是湿透一过,打得翔天锦鹤失了神采,他瞑目凭坐,竟形如槁木,状若死灰。

今日之事,宁弈本算无遗策,陛下命赵妃在家宴上鸩杀定权,自己领龙禁卫稳控宫城,擒杀鹤卫,严防太子薨逝的消息走漏,待时机成熟,诱鹤卫之供,诬太子以谋反弑君之罪,如此一来,一旦顾逢恩或顾门藩镇叛乱,自己和赵妃便只能做替死羔羊。而他教赵妃佯装恐惧,阴将此事透露给太子,定权必然会将鹤卫全数调入宫城,并向他示好,逼迫陛下让位,他早令赵妃在皇帝汤药中施以不致命却可使人久病的缓剂——正是当年她在顾后药中所掺,也自然有办法将之栽向昭阳殿。

他料定赵妃虽愿助他,却没有弑君的胆量,于是他盯准了皇帝熟睡陈监外出端华宫内无人之时,欲下杀手,而太子调兵在先,设药在后,开脱不清,他可使龙禁卫挟之以要藩镇,取大位,而城中两万虎威提督和城外募兵团练皆李重夔所拔,与东宫素无往来,料不生变。

他所未料的,是一张墨痕模糊的画符,是两万虎威兵围宫禁,是一个冷面杀手翻作有情男儿,是至微至陋的泥尘对至高至远的朗月无所保留的爱恋。

长夜将逝,朗月将垂,春泥淡淡,依然护花。


本以为还有骨气,宁弈此时见了兄长,心中竟生出一鼓怨气来——好似那失足跌痛的孩童跑到家大人身前时,既安心,又委屈。

——“为什么不杀了我?”

定权俯身贴他鬓发,干枯的唇几乎触及耳廓,声息涣然:“死算得了什么?”宁弈侧目瞧他,只见兄长将一轴儿御旨掷于其身,眉目似含倩笑,唇边有血色斑斓,仿佛绝情之语并非出自他口:“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庚子重九,太子定权指月泣血而薨。三日后,帝崩,诏曰楚王贤颖,立为嗣君。帝崩之日,长州提调都督李重夔率部于崖谷遇伏,突围中迎箭阵而亡。

新帝继立,诏查罪囚张氏,挑拨父子,险滋变乱,为太子所斩,戮其尸于市,七日后允准收葬。端华宫赵氏,谋鸩先帝未遂,诏废为庶人,念其抚育幼子,不加刑戮。又严整京师虎威,急发金令诏外将武德侯顾逢恩赴阙诣驾。那日长州军报满纸空空,新帝从其间拾出一封夹带的薄函,展开却见一笔力可断玉的金错刀:


“逢恩吾兄如晤:久而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自有吾生以来,稚龄相从,胶庠莫逆,弟举动之尤,言谈之愆,实赖匡承。兄之于弟,愿言愿教,弟之于兄,且感且零。弟固当奋一己风鹏之力,答吾兄隋珠之恩。然而苍莽身世,驱驰日月,弟之猥陋,竟至于忘先生之命,废圣人之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静言思之,不堪其反。昔在腠理之疾,今已钻心入髓,弟将归于沉冥,兄务保其珍养,庶几不负先尊大人之遗体,光崇贞勇家氏之门教。如闻京师之变,愿勿探其详由,诏命制书,皆弟造作,宾旁莫间,兄慎无疑之。吾弟宁弈,才具聪达,既闻吾之志教,亦怀心向往焉。愿兄弼之佐之,忠言恕命,如吾在时。畴昔故往,吾悉以示焉,率皆抛嫌去隙,必使兄与新主君臣无间。至于军镇兵马钱草等务,弟知兄妥善,可自衡而处之。长州之地,天茫野阔,弟所未见;华亭之鹤,泣成正声,今日始知。弟定权再拜顿首。”


赴阙之令终归淹留,顾逢恩缓引王师逐日攻收所失城寨,辛丑上元,克复长州全境。正月末,王师凯旋,帝幸郊亲迎,延入宫禁,加衔文武大将军,顾氏却之。又言禁东外报本宫原属顾氏私宅,仍诏赐还,适加修缮,为娴宁公主与驸马新婚之所。

顾逢恩徘徊报本宫庭中,见那二度著蕊的梨木又长一围,枝上是无暇梨色,仰首却不见故人精魂。此时只见空中一蕊,先期而零,被春风一曳,西飞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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